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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知丨李磊:释“达”——玄学的生命情态论-上海儒学释“达”——玄学的生命情态论作者简介丨李磊,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。研究领域为中国?


新知丨李磊:释“达”——玄学的生命情态论-上海儒学
释“达”——玄学的生命情态论

作者简介丨李磊,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副教授。研究领域为中国古代史。
原文载丨《哲学研究》,2018年第01期。
摘要
“达”是玄学的重要范畴, 它用以表述理解能力、指向物我关系、描述内在形上空间的理想状态, 而且隐含朝向未来的过程性。“达”的基本义是到达, 引申为通达德义, 再引申为达命。这一范畴的演进与经术“失本”“丧真”有关。针对礼容教化, 玄学家以“达”倡导德性自觉, 以“独”自得, 以“安同异”处人。嵇康阐发心的认识能力与选择能力, 阮籍关注性之至淳。二者体道途径不同, 但追求与道合一的方向相同。元康及东晋玄学虽在“任情极性”上继承阮籍, 但物我二分而“傲达”, “达”之德性自觉的社会意义由此终结。
自20世纪中国现代哲学学科建立以后, 汉晋之际的哲学变化被纳入新的学术话语之中脑膜炎的早期症状, 这便成为一项不断变动却又历久弥新的思想创造工作。每一次范式转移、话语重构, 都发掘出不同的哲学面向。诸如30、40年代汤用彤先生拟定“玄学”概念, 将其中心议题概括为有无之辨, 这成为此后玄学研究开展的基石。陈寅恪、唐长孺等先生, 从门阀政治的角度探究玄学的政治意义。50年代以后, 侯外庐、任继愈等先生从唯物史观研究了玄学的社会阶级背景。80年代以后, 一方面, “人的自觉”成为主题, 文学、史学研究者进入玄学研究领域, 产生了大量关于美学及人物研究的成果;另一方面, 玄学命题则被纳入更专业的哲学讨论之中。
近年来, 在反思学科范式、寻求中国思想内部脉络的思潮下, 传统哲学的问题指向、情感关怀、言说方式均得以再拓展, 如忧、乐等情感均被视作研究对象。 (参见陈少明, 2008年;2016年) 正是在此意义上, 玄学作为汉晋之际士大夫精神活动的产物, 也当置于传统语境下予以重新解读王新博。在魏晋众多人物品题与赏鉴的范畴中, “达”居于统摄地位:它不仅用以表述理解能力、指向物我关系、描述内在形上空间的理想状态, 而且隐含朝向未来的过程性。
一、德义之“达”
在魏晋的人物品鉴中, “达”是重要的题目。《世说新语·言语》有云:
顾司空未知名, 诣王丞相。丞相小极, 对之疲睡。顾思所以叩会之, 因谓同坐曰:“昔每闻元公道公协赞中宗, 保全江表, 体小不安, 令人喘息。”丞相因觉, 谓顾曰:“此子珪璋特达, 机警有锋。” (余嘉锡, 第113页)
《世说新语》成书于刘宋元嘉时期, 陈寅恪先生称之为“清谈之全集”。 (参见陈寅恪, 第217页) 《世说新语》中的语汇多为当时语汇, 而非编纂者所加。尤其是人物品题, 在九品中正制之下是具有制度意义的, 因而王导对顾和的品状当为原文。“特达”一词出自《礼记·聘义》, “珪、璋特达, 德也k7808。”原谓行聘时唯珪璋能独行通达, 不加余币。郑玄注引申为“唯有德者无所不达, 不有须而成也。” (见孙希旦, 第1466页) 王导是以郑玄义来赞赏顾和, 顾和虽“未知名”但有“德”, 故能为丞相王导所赏识。因此, “珪、璋特达”又含有明德之义, 其在两晋时人的语境中常在德性立场上描述理解能力。西晋江统上愍怀太子书有“伏惟殿下天授逸才, 聪鉴特达”之赞, 晋明帝予温峤册书中有“惟公明鉴特达, 识心经远”之评, 皆持此义。 (参见《晋书》, 第1536、1795页)
事实上, 在认识能力、理解能力等方面以“达”论人, 渊源甚远。西汉初年贾谊《治安策》中有“以陛下之明达, 因使少知治体者得佐下风”之语 (《贾谊集》, 第186页) , “明”“达”往往连称。《晋诸公赞》称贾充“有才识, 明达治体” (余嘉锡, 第201页) 。唐初所修《晋书》使用该词更多, 如《武帝本纪》有“明达善谋”, 《苻生载记》有“才识明达”等。 (《晋书》, 第80、2875页) “明达”被用来赞赏某人对事物透彻的了解程度, 当“明达”在句中充作动词时, 这层含义更容易显现出来。如《晋书·傅玄传附祗传》有“祗明达国体”, 《甘卓传》有“明达政体”, 《儒林·续咸传》有“明达刑书”等。 (参见同上, 第1332、1862、2355页)
与“明达”含义相同的语汇还有“聪达”。《汉书·淮阳宪王刘钦传》:“聪达有材朱志威, 帝甚爱之。” (《汉书》, 第3311页) 东汉末王符《潜夫论·赞学》:“及使从师就学, 按经而行, 聪达之明, 德义之理, 亦庶矣。” (见汪继培, 第17页) 王符将“聪达”与“德义”并举, 将“明”与“理”对称。可见作为一种理解能力的“达”, 指向的是德义之理, 而非知识性的信息。西晋太康中诏:“勖明哲聪达, 经识天序, 有佐命之功, 兼博洽之才。” (《晋书》, 第1156页) 东晋初年葛洪《抱朴子外篇·酒诫》:“于公聪达, 明于听断, 小大以情, 不失枉直。” (见杨明照, 1991年, 第595页) 东晋中书郎徐藐言:“世祖聪达, 负愧齐王。” (《晋书》, 第1735页)
“敏”在《论语·公冶长》中便被作为一项德目提出, 因而“达”又与“敏”连称。《诗·皇皇者华序疏》:“以礼乐相将, 既能有礼敏达, 则能心和乐易。” (《毛诗正义》, 第564页) 《汉书·京房传》载张博言:“淮阳王上亲弟, 敏达好政, 欲为国忠。” (《汉书》, 第3166页) 晋人王育幼时孤贫, 因学书而失主人家羊, 欲卖己以偿之, 同郡许子章不但为之偿羊, 还供给衣食, 使其上学, 被称为敏达之士。 (参见《晋书》, 第2309页)
“英”“雄”是刘劭《人物志》的重要题目。在魏晋的人物品题中, 常以“英达”誉称卓识远见者。如《江表传》:“有周瑜者, 与策同年, 亦英达夙成。” (《三国志》, 第1101页) 《晋书·石勒载记》:“ (石勒) 尝使人读《汉书》, 闻郦食其劝立六国后, 大惊曰:‘此法当失, 何得遂成天下!’至留侯谏, 乃曰:‘赖有此耳。’其天资英达如此。” (《晋书》, 第2741页) 可见, 被称为英达者多是身居要位, 对时局有明晰判断与重大影响者。

二、经术“失本”与“达命”问题的提出
“达”的直接指向是“德义之理”, 对于达者而言, 礼制与经学只是通往“德义之理”的途径, 而非目的。由此, “达”的引申义为不拘礼制而达于礼意。在葛洪建构的思想史叙事中, 东汉人戴良被视作达者典范。 (参见杨明照, 1997年, 第29页) 范晔亦称戴良“才既高达, 而论议尚奇, 多骇流俗”。 (《后汉书》, 第2773页) 戴良“骇流俗”的论议是:“礼所以制情佚也, 情苟不佚, 何礼之论!” (同上) 即从“情”的角度对“礼制情佚”进行逆向思考, 强调自然之情应优先于人为之礼。基于这一思想奇法大陆, 戴良在母亲过世时不尊丧礼, “食肉饮酒, 哀至乃哭”, 以情的自然性为第一要义。 (参见同上) 可见“高达”的出现, 意味着生命情态问题的提出。东晋玄学家戴逵对这一问题提出的思想背景作出如下描述:
儒家尚誉者, 本以兴贤也, 既失其本, 则有色取之行。怀情丧真, 以容貌相欺, 其弊必至于末伪。 (《晋书》, 第2458页)
这一解释路径为宋儒所继承, 《河南程氏遗书》卷四:
天下之习, 皆缘世变。秦以弃儒术而亡不旋踵, 故汉兴, 颇知尊显经术, 而天下厌之, 故有东晋之放旷。 (《河南程氏遗书》, 见《二程集》, 第70页)
可见, 戴逵、二程注意到生命情态问题的提出与经术“失本”“丧真”有关。李泽厚、余英时等先生在现代学术话语下, 将经学及其所依托的礼制视作对人性的束缚, 由此阐发“高达”的解放意义。 (参见李泽厚, 第85-101页;余英时, 第287-400页) 在此叙述模式中, “礼意”与“礼制”被阐发为对立关系, 对二者的不同持守成为人群精神分野的标志, 即“高达”与“礼俗”之别。
“高达”之“高”, 表达了达者不同于常人的视点。更高的视点能看到事物的全貌及动向, 反诸己身而能作出明智的判断, 这是达者自认为得“本”“真”的理据所在。“本”“真”问题是性命问题。达本真, 即达命。《晋书·魏舒传》载, 周震每被公府辟为掾属, 府主立死, 故有“杀公掾”之恶名, 魏舒不顾忌讳仍然辟命之, 有识之士称魏舒为“达命”。 (参见《晋书》, 第1187页) 《世说新语·德行》载, “庾公乘马有的卢, 或语令卖去。庾云:‘卖之必有买者, 即当害其主。宁可不安己而移于他人哉?昔孙叔敖杀两头蛇以为后人, 古之美谈, 效之, 不亦达乎!’” (余嘉锡, 第39-40页) 魏舒、庾亮并非无忌, 只是认为与其执着于生死, 莫若顺性命之自然。如《吕氏春秋·知分》:“达士者孙杨国歌门, 达乎死生之分。” (见许维遹, 第552页)
按戴逵所言, “失本”“丧真”的表现是“有色取之行”“以容貌相欺”, 此即《后汉书》所描述东汉儒家之“刻情修容”。 (《后汉书》, 第2724页) “达命”, 则须以“刻情修容”为超越对象, 因而礼容成为最重要的问题。 (参见牟发松, 第349-362页) 被东汉大将军梁冀称为“绝高士”的赵仲让, “高”的表现便是解衣裸形, “冬月坐庭中, 向日解衣裘捕虱, 已, 因倾卧, 厥形悉表露”。 (见吴树平, 第159页) 竹林名士刘伶, “恒纵酒放达, 或脱衣裸形在屋中, 人见讥之。伶曰:‘我以天地为栋宇, 屋室为裈衣, 诸君何为入我裈中?’” (见余嘉锡, 第858页) 刘伶裸形旨在重新界定“容止”, 并以“衣”为讨论范围。《世说新语·简傲》载王澄出任荆州刺史时贤送行, 他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脱衣上树取鹊而神色自若。 (同上, 第906页) 《晋书·光逸传》载谢鲲等过江后累日散发裸裎、闭室畅饮。 (参见《晋书》, 第1385页)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。
江惇《通道崇检论》云:“若乃放达不羁, 以肆纵为贵者, 非但动违礼法, 亦道之所弃也。” (《晋书》, 第1539页) 江惇看到, “放达不羁”不止于动违礼法, 而且已经离开了儒家所提倡之“道”。
范宁认为“浮虚相扇, 儒雅日替”, “其源始王弼、何晏, 二人之罪深于桀纣”。 (《晋书》, 第1984页) 但钱大昕考辨认为, “然以是咎嵇阮可, 以是罪王何不可”。 (钱大昕, 第29页) 王、何虽对玄学有开创性贡献, 但少有放达行为。不仅如此, 嵇、阮亦有别, 按王隐《晋书》的说法, 阮籍是后世达者祖述之人:
魏末阮籍, 嗜酒荒放, 露头散发,魏吉英 裸袒箕踞。其后贵游子弟阮瞻、王澄、谢鲲、胡毋辅之之徒, 皆祖述于籍, 谓得大道之本。 (余嘉锡, 第29页)
“得大道之本”, 即《抱朴子外篇·疾谬》所言之“体道”:“蓬发乱鬓, 横挟不带, 或亵衣以接人, 或裸袒而箕踞……终日无及义之言, 彻夜无箴规之益。诬引老、庄, 贵于率任, 大行不顾细礼, 至人不拘检括, 啸傲纵逸, 谓之体道。” (杨明照, 1991年, 第631-632页)
“体道”被看作是“诬引老、庄”。鲁迅先生曾论魏晋表面上是“崇奉礼教的”, 实际是“毁坏礼教的, 不信礼教的”;“表面上毁坏礼教者, 实则倒是承认礼教, 太相信礼教”。 (参见《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》, 见《鲁迅选集》第二卷, 第377-405页) 然而, 阮籍思想已然逸出儒家范围, 其《达庄论》《大人先生传》均是对庄学思想的继承与发展。 (参见李磊, 2004年) “得大道之本”“体道”, 正表明对生命情态的新探索。正因如此, 东晋人将阮籍看作是标志性的转折人物。除王隐外, 虞预“其论阮籍裸袒, 比之伊川被发, 所以胡虏遍于中国, 以为过衰周之时”。 (《晋书》, 第2147页)

三、“释私”与“任情极性”———两种玄学德性观
“达”的基本义是到达, 引申为通达德义, 再引申为达命, 其演进次第是由外而内, 直到探讨生命情态。同样标榜为“达”, 阮籍却与祖述他的晋人不同。戴逵对二者差别做了分析:
若元康之人, 可谓好遁迹而不求其本, 故有捐本徇末之弊, 舍实逐声之行, 是犹美西施而学其颦眉, 慕有道而折其巾角, 所以为慕者, 非其所以为美, 徒贵貌似而已矣。夫紫之乱朱, 以其似朱也。故乡原似中和, 所以乱德, 放者似达, 所以乱道。然竹林之为放, 有疾而为颦者也, 元康之为放, 无德而折巾者也, 可无察乎! (同上, 第2457-2458页)
元康是晋惠帝年号 (291—299) , 东晋士风接续元康而来。戴逵批判元康, 针对的是元康以降至于东晋的士风。戴逵在肯定“竹林之为放”的同时, 批判“元康之为放”, 认为“放者似达, 所以乱道”。在他有关“达”的概念里否定了元康之放为达。在《竹林七贤论》中, 戴逵进一步批评元康时人, “彼非玄心, 徒利其纵恣而已”。 (见余嘉锡, 第863页) 可见, 戴逵将有无“玄心”视作“达”的标准。
所谓“玄心”, 嵇康《释私论》解释:“夫称君子者, 心无措乎是非, 而行不违乎道者也”, “夫气静神虚者, 心不存于矜尚;体亮心达者, 情不系于所欲。矜尚不存于心, 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;情不系于所欲, 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”。 (见戴明扬, 第234页) 嵇康所论之心, 有官能之心 (“心无措乎是非”) , 亦有本体之心 (“矜尚不存心”) 。本体之心, 即自然之心。而官能之心的运思方向是保存本体之心。嵇康的自然, 并非指“系乎所欲”的个体本能林达华, 而是指向道。
“气静神虚”是嵇康“心”论的起点, 语出《庄子·人间世》:“气也者, 虚而待物者也, 惟道集虚, 虚者, 心斋也”。 (见郭庆潘, 第147页) 意思是放弃各种感官与既存的观念, 不感到自身的存在, 这时内心的虚寂就会与道合一。《庄子·大宗师》:“堕肢体、黜聪明、离形去知, 同于大通, 此谓坐忘。” (同上, 第284页) “大通”之通, 不仅仅是了解“道”、顺“道”而行, 更是道我同体, 随道俱往。嵇康借庄子的心斋、坐忘推导出“心不存于矜尚”, 再推导出“越名教而任自然”, 其内在逻辑皆以体道为中心。然而, 嵇康不止于论证“任自然”的应然性, 更在于倡导实现“任自然”的方法。由此, “气静神虚”“心不存于矜尚”便颇具工夫论意义, 官能之心的作用亦被突显出来。心的运思方向将决定“任自然”的实现与否冉闵怎么读。
可见, 嵇康的这一论述在事实上承认了心的选择能力。《释私论》言:“君子既有其质, 又睹其鉴, 贵乎亮达, 布而存之, 恶夫矜吝东吴人才热线, 弃而远之。” (见戴明扬, 第241-242页) 嵇康将“亮达”与“矜吝”对举, 并在二者间作出明确的好恶判断。“亮达”, 即前引“体亮心达”。之所以“贵乎亮达”而“恶夫矜吝”, 乃是因前者是“审贵贱而通物情”的前提。嵇康以认识能力为标准, 裁断心之选择的优劣。
在嵇康的论述中, “亮达”与“矜吝”是非此即彼的关系。去“矜吝”则“释私”, “释私”即《庄子·逍遥游》所谓的“至人无己” (见郭庆潘, 第17页) , “释私”方可“不违乎道”。嵇康《卜疑集》言:“有宏达先生者, 恢廓其度, 寂寥疏阔, 方而不制, 廉而不割。” (见戴明扬, 第134页) 嵇康所言之“宏达”, 其实便是《庄子·齐物论》中的“天地与我并生, 而万物与我为一”。 (见郭庆潘, 第79页) 嵇康承认心的主动性, 从心物对立开始, 借由心的主动选择 (“释私”) 超越物我对立、与道合一。《晋阳秋》云山涛“雅素恢达, 度量弘远, 心存事外, 而与时俯仰”。 (见余嘉锡, 第799页) 山涛“心存事外”之义正与嵇康“释私”相同。
阮籍在《大人先生传》中同样描述了一位“至大无外”的大人先生, 他与“万物一体”, “无是非之别”“无善恶之异”, 齐祸福、生死, 因此能“登乎太始之前, 览乎忽漠之初”, “廓无外以为宅, 周宇宙以为庐”。 (参见陈伯君, 第161-192页) 然而, 与嵇康不同的是, 阮籍并未采用心物二元论的论述方式。在《达庄论》中, 阮籍说:“至道之极, 混一不分, 同为一体, 得失无闻”, “使至德之要, 无外而已, 大均淳固, 不贰其纪, 清净寂寞, 空豁以俟, 善恶莫之分, 是非无所争, 故万物反其所而得其情也”。 (见陈伯君, 第150页) 在阮籍的论述中, 官能之心基本不用 (“清净寂寞, 空豁以俟”) , 以此为方法“忽焉自已”, 达到与嵇康“释私”相似的结果。
虽然嵇康、阮籍有关“心”的理解不同, 修心的途径各异, 但二者对道我合一的追求则是一致的。在戴逵看来, 嵇、阮皆有“玄心”, 竹林之“达”缘于体道与合道。戴逵否定元康之“达”, 正是因为“彼非玄心, 徒利其纵恣而已”, 即停留在嵇康所批评的“心存于矜尚”“情系于所欲”。元康之“达”在理论上的总结是东晋人张湛的《列子注》。其言曰:
达于理者, 知万物之无常, 财货之暂聚。聚之, 非我之功也, 且尽奉养之宜;散之, 非我之施也, 且明物不常聚。若斯人者, 岂名誉所劝、礼法所拘哉。 (张湛, 第82页)
张湛主张顺应万物无常之理, 不执着于物之聚散, 要以无常之身不拘名誉、礼法。“若夫刻意从俗, 违性顺物, 失当身之暂乐, 怀长愁于一世, 虽支体且存, 实邻于死者”。 (同上, 第81页) 在张湛看来, 倘若“刻意从俗”, “以仁义为关键, 用礼教为衿带”, 就是“违性顺物”, “是不达乎生生之极也”。他认为在无常的人生里应该珍惜每一刻, 要享受“当身之暂乐”, 要“肆性情之所安, 耳目之所娱”, 否则便是“怀长愁于一世”, “虽支体且存, 实邻于死”。 (同上, 第77-79页) 张湛站在重生的立场, 从万物无常、人生短暂中感受到享受生命的紧迫感, 因此极力主张“任情极性”, 以“尽当生之乐”, 反对“惜名拘礼”。
张湛“任情极性”论是以“万物无常”为前提的, 而“万物无常”则是基于宇宙生成论得出的结论。他说:“夫生者一气之暂聚, 一物之暂灵, 暂聚者终散, 暂灵者归虚。” (同上, 第77页) 张湛把万物生死看作是气的运动, 因气的流变性而导致万物仅具暂时性。他从“气”理解宇宙论问题, 再由宇宙论推导出人生观。这一思考范式与阮籍相同, 但张湛更进一步从宇宙生成论中发展出对生命时间的理解面向, 由此倡导“任情极性”。
由此可见, 元康之“达”亦有玄学学理支持, 只是申发方向与嵇康、阮籍相反, 在“心存于矜尚”“情系于所欲”上推到极致而“任情极性”。如果单从形而上层面比较, 二者是运思方向的不同, 但从伦理角度切入, 二者则截然相背。嵇康之“达”通向“审贵贱而通物情”, 阮籍之“达”通向“万物反其所而得其情”, 在物我关系上追求对物的成全, 而元康之“达”则缺乏这一面向。
四、“独”与“安同异”———玄学的物我关系论
前引王隐《晋书》以阮籍为后世达者祖述之人, 之所以如此, 乃在于阮籍学说在运思方式上与张湛为代表的东晋玄学更为相近。与嵇康关注心的认识能力及选择能力不同, 阮籍的关注点在于性的至淳。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篇记载阮籍醉卧于“当垆酤酒”邻家美妇旁, (参见余嘉锡, 第859页) 《晋书》本传在采信该轶事之后称“籍既不自嫌, 其夫察之, 亦不疑也”, “其外坦荡而内淳至, 皆此类也”。 (《晋书》, 第1361页) “内淳至”, 无他杂念, 故能“外坦荡”, 畅所欲为。张湛学说主张“任情极性”, 在任性这一点上正是接续了阮籍。
在东晋时论中, “任情极性”被称为“任达”。如王徽之有著名的雪夜访戴安道的故事, 《中兴书》评价王徽之“任性放达”。 (参见余嘉锡, 第893页) 再如谢尚被孙绰评价为“清易令达”。 (同上, 第617页) 《世说新语·赏誉》篇也说:“世目谢尚为‘令达’。阮遥集云:‘清畅似达’。或云:‘尚自然令上’星象仪罗马音。” (余嘉锡, 第566页) 其注引《晋阳秋》曰:“尚率易挺达, 超悟令上也。” (同上) 在诸多评价中, 除阮孚只承认他是“似达”外, 几乎所有的评价都认为是“达”, 而且冠以“令”字。“令”, 意为美好。《诗经·小雅·角弓》:“此令兄弟, 绰绰有裕;不令兄弟, 交相为愈。”郑玄笺:“令, 善也。” (见王先谦, 第795页) 观谢尚之行, 最能体现其“达”的是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所载:“王长史、谢仁祖同为王公掾。长史云:‘谢掾能作异舞。’谢便起舞, 神意甚暇。王公熟视, 谓客曰:‘使人思安丰。’” (余嘉锡, 第878页) 安丰指王戎。刘孝标的注解是:“戎性通任, 尚类之。”《语林》载谢尚所跳之舞为“洛市肆工鸲鹆舞”。 (同上) 谢尚之舞完全出自酒酣而性之所至, 既不理会场合, 也不顾及身份, 更不在乎舞蹈之形式及性质内容, 这种“任情极性”被予以“令达”的佳评。
值得注意的是, 任达是“独”的表现。《晋书·阮籍传》:“籍容貌瑰杰, 志气宏放, 傲然独得, 任性不羁。” (《晋书》, 第1359页) 梁祚《魏国统》描述刘伶:“肆意放荡, 悠焉独畅, 自得一时, 常以宇宙为狭。” (见余嘉锡, 第720页) 《支遁别传》:“遁任心独往, 风期高亮。” (同上, 第557页) “道”外无他, 故为“独”。然而, “独”意味着并非总能与时论相合, 更多情况下带来的是冲突。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篇:“阮籍遭母丧, 在晋文王坐进酒肉。司隶何曾亦在座, 曰:明公方以孝治天下, 而阮籍以重丧, 显于公坐饮酒食肉, 宜流之海外, 以正风教。……籍饮啖不辍, 神色自若。” (同上, 第854-855页) 刘注引干宝《晋纪》:“何曾尝谓阮籍曰:卿恣情任性, 败俗之人也。” (同上, 第855页) 阮籍居丧不拘礼, 照常喝酒吃肉, 于他而言是“傲然独得”“任性不羁”, 但对以孝治天下的司马氏统治则是公开的挑战, 所以遭到当面弹劾。
因此, 当道成为“独”时, 便会出现物我关系的紧张。除上举阮籍之例外, 又如谢鲲, 他被《晋书》评价为“任达不拘”。 (《晋书》, 第1377页) 《江左名士传》记载:“邻家有女, 尝往挑之阴霾娃娃。女方织, 以梭投折其两齿。既归, 傲然长啸曰:‘犹不废我啸歌。’” (余嘉锡, 第563页) 邓粲《晋纪》说:“世为谣曰:‘任达不已, 幼舆折齿’。” (余嘉锡, 第608页) 可知谢鲲“任达”是被舆论取笑的。然而, 谢鲲的应对是“傲然长啸”。《江左名士传》称谢鲲“通简有识, 不修威仪, 好迹逸而心整, 形浊而言清”。 (同上, 第563页) “心整”即“通简有识”, 以此为得道, 并坚持道之“独”。
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:“阮步兵丧母, 裴令公往吊之。阮方醉, 散发坐床, 箕踞不哭。裴至狡猾的沃平, 下席于地, 哭吊唁毕, 便去。或问裴:‘凡吊, 主人哭, 客乃为礼。阮既不哭, 君何为哭?’裴曰:‘阮方外之人, 故不崇礼制;我辈俗中人, 故以仪轨自居。’时人叹为两得其中。” (同上, 第862页) 《名士传》所载相同, 对裴楷的评价是“其安同异如此”。戴逵的进一步解说是:“若裴公之制吊, 欲冥外以护内, 有达意也, 有弘防也。” (见同上) “安同异”即“两得其中”。“达意”即能“安异”“冥外”;“弘防”指“护内”, 即固守本道。“冥外”才能“护内”, “内”是“冥外”后之“内”, 也就是超越物我两立而与道合一之“内”。如果不能“安同异”, 那便是嵇康所言之“矜尚”与“有所欲”了。
“安同异”, 为物我关系提供了重要的伦理原则, 这也被称为“调达”。《晋书·桓伊传》:“帝命伊吹笛。伊神色无迕, 即吹为一弄, 乃放笛云:‘臣于筝分乃不及笛, 然自足以韵合歌管, 请以筝歌, 并请一吹笛人。’帝善其调达, 乃敕御妓奏笛。伊又云:‘御府人于臣必自不合, 臣有一奴, 善相便串。’帝弥赏其放率, 乃许召之。” (《晋书》, 第2118-2119页) 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“王子猷出都”条注引《续晋阳秋》所记略同。 (参见余嘉锡, 第894页) 在桓伊看来, 人的身份等级都不重要, 重要的是音乐的和谐。在乐曲的协奏中, 物我互通声息, 共存共荣海棠妃。
五、“傲达”———玄学生命情态论的异化与终结
葛洪在《抱朴子外篇·疾谬》中说:“才不逸伦, 强为放达。” (见杨明照, 1991年, 第619-620页) 从前文论述可知, “达”由通达德义之义, 引申为“达命”, 与经术“失本”“丧真”有关, 因而“达”针对的是自上而下、由外而内的教化。“达”的根基是体道, 表现的是与道合一的生命情态, 以“独”自得, “安同异”而处人。“达”是从学问、心境出发的自我教化, 需要的是知识与修养, 即葛洪所言的“逸伦之才”。
在玄学家的理论体系中圆融自洽的“达”, 在实践中实难以为多数人所做到。而且, “达”在批判现实的立场上具有一种先验性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 以“达”来描述具体的生命情态, 均为比附或神化。在社会语言中, “达”具有了话语权威, 这是葛洪所言“才不逸伦, 强为放达”的原因。
以“达”自处, 在精神上傲俗, 被称为“傲达”。《晋书》卷四十三史臣曰:“平子肆情傲物……澄之箕踞, 不已甚矣。若乃解衵登枝王世泉, 裸形扪鹊, 以此为达, 谓之高致, 轻薄是效, 风流讵及。” (《晋书》, 第1246页) “解衵登枝, 裸形扪鹊”指前述《世说新语·简傲》所载王澄裸形上树取鹊之事 (参见余嘉锡, 第906页) , 王澄自己理解为“达”, 实质是为了“养望”而进行的表演。在《晋书》作者看来这是对时贤的怠慢, “肆情傲物”, 评价为“轻薄”。又如王徽之, 他是“爽气西来”“桓署问马”等诸多典故的主角, 《世说新语·品藻》记载他与王献之共赏嵇康《高士传》, 献之赏“井丹高洁”, 而徽之云:“未若‘长卿慢世’。”刘注引《高士传》评井丹“不慕荣贵”“不交非类”, 而评司马相如为“慢世”“越礼自放”。 (同上, 第642页) 从中可见王徽之更欣赏并追求“慢世”之“达”。他公开赞誉“长卿慢世”更是一种慢世的举动, 所以《晋书》本传在引用该条之后说“其傲达若此” (《晋书》, 第2103页) , 强调其“傲达”之自觉性。《世说新语·任诞》“王子猷尝暂寄人空宅住”条引《中兴书》:“徽之卓荦不羁, 欲为傲达, 放肆声色颇过度仙道枫, 时人钦其才, 秽其行也。” (余嘉锡, 第893页) 可见, 当时“傲达”一词已有明确所指, 即以“傲”为“达”。作达者也是有意识地以“傲”为“达”, 而且这种有意识的“傲达”还反映在他们将带贬义的“傲达”之语用在对自身的肯定上。
当“达”成为“傲达”、与世俗相对立, 那么原本“达”所追求的与道合一的生命情态则难以实现, “傲达”指向的是物我二分。针对经术“失本”“丧真”而出现的德性自觉越来越丧失其思想批判性, “达”成为文化精英的身份标识。嵇康“释私”之“达”、阮籍“空豁”之“达”演变为元康及东晋“傲达”之“达”, 所反映的正是这场思想运动的衰减。
轮值主编 | 陈 乔 见
编辑 | 宋 金 明 李 欢
全文详见:https://www.p66p.cn/34695.html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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